她張開了口,然後一片悄然無聲。
有人看見她,就在昨天的傍晚,走進那間專門賣買舊東西的店裏。你知是哪一間店嗎?那間店開在電子商品販賣大樓下的小巷,無論白天夜晚,也沒有人留意到的地方,被城巿排斥掉似的部分。那裏的東西也自然的會是城巿邊緣放著的東西和人,到那裏的人,也表示著走到邊緣的地方。
事到如今,我已經弄不清楚她不能言語的原因了。
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的丈夫陪伴在旁,神情緊張的說述著她突然不能說話的事。醫生,突然的,她說不出話了,好像聲音被甚麼吞掉似的,你看她是要說話的,卻發不出聲音,你一定要醫好她。她丈夫一口氣快速說述著,彷彿因為這樣,我也能快速作出判斷,快速進行醫療程序,或她會立刻好起來。她的職業是歌星,你要明白。她丈夫又說。她的丈夫同時也是她的經理人。
「請張開口。」
她張開口。
「請嘗試發出『啊』的聲音。」
她張著口。
這種情況……
「喉嚨有不適的感覺嗎?」
她搖搖頭。
「身體感到到不適嗎?」
她搖搖頭。
「我們會為你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
她看起來很平靜,仔細看久一點,她似乎在微笑。那微笑背後埋藏著個秘密。
不能說話的原因:
1.發聲系統損傷或感染。(喉嚨,聲帶,發聲所需的肌肉,等等…少數情況牽涉到到牙齒,肺部,腦部。)
2.心理因素。(强烈情緒的剌激,各方面的壓力。)
3.不想說話。(個人意願。)
原因第一項。經過探查的結果。
表面看診,喉嚨不紅不腫。
深入探診,聲帶和發聲肌肉沒有顯示出明顯的炎症或受感染的跡象。
細菌檢測,肺部組織檢查,大腦測試,顯示一切正常。
排除機能受損導致說話障礙。
原因第二項。
跟病人的丈夫,也是病人的經理人對話。
—從她的身體上,我們確定她的說話機能完全正常。
—你的意思是,她是可以說話和唱歌的嗎?
—她的大腦可以正常控制她健全的發聲系統。
—依你所說,她可以說話和唱歌,假如我沒有理解錯誤。
—沒有錯。
—那麼為甚麼她突然的不再說話了?
—這個就是我們這次對話的原因。我們希望知道導致她失去說話能力的原因是否關係到她心理的層面。
—差不多時時刻刻,我都在她的身邊,我是最了解她的人。
—那很好。請問她近來的工作量是否有甚麼突然的變化呢?例如增加,減少,或者一些意外的變動。
—沒有甚麼…也不過是那些宣傳活動,走幾場表演,簽名會…她不能說話之前,我們還到了外地旅遊,過了一個長假期。我看不出有甚麼不妥。
—她有沒有表示過感到壓力甚麼的?或者情緒方面的異常?
—沒有…沒有……
—最近有沒有發生過甚麼突變的事情?例如親人的離世?
—沒有。上次她和她母親才談過電話,一切如常。
……
原因第二項。
心理因素,有待查明。
原因第三項。
無法證實。
我不過是一個醫生,她不過是其中一位病人。
在街道的遠處,便可以看見那座電子商品販賣的大樓,尤其在夜晚,很難去忽視依附在它身上的霓虹燈。四處都有霓虹燈,但是它身上的霓虹燈懂得誘人的舞動。如何算是一種懂得誘人舞動的燈光?一間普通藥店或髮廊也設有霓虹燈招牌,那種重覆著某個死板節拍的閃呀閃的,寂寥的,被動的等待。可以想像完全相反的燈光,每次燈光的閃動都是性的暗示,撩動著你每個神經細胞。它就是一座這樣的商品大樓,主動熱情地迎接每一個人。這裏聚集了各色各樣的人。其中的原因也是因為大家對電子商品都有需求。打扮新潮到超越潮流的人,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或外星殖民地,滿身上下帶著電子產品,音樂耳機,智能手機,電子記事簿,手提電腦,充電器……。七十多歲的普通老人握拐杖,瞇著眼睛,希望找到一個智能電話套,或一條充電線。
大樓裏除了售賣電子產品的店舖,還有售賣形形式式動漫周邊產品的店舖,售賣電腦遊戲的店舖,到處播放著强勁的音樂。人們肩擦肩的緩慢移動於店舖內外,有時候像集體迷失方向,順著眼光所看到的物件吸引,便遊走過去,每間店舖也可以霎時成為熱鬧的據點。花了點時間穿越大樓的遊廊,離開膠著的人群,走到大樓的後門。聲音在那裏靜止,門外是一條深深的黑巷,两個似乎是朋友關係的人,嘴邊叼著點紅火光,有默契地停留在一起,懶洋洋的讓煙味飄散,對於突然闖進的陌生人,不感到半點意外。
微弱的燈光斜倚於大樓背牆,冷氣機口位,一個個壓在頭上。離開那两人,就著那點燈光,走往巷內更深處,那裏亮著一隻孤零的烏絲電燈,照著如傾倒出來的雜物。那裏是大樓一處逃生樓梯口,堆滿了說得出和說不出的雜物,在燈光下投出陳舊的影子,靜默凝住在某個時間的邊緣。在這些靜默的影子之間,瑟縮躺著一個穿著風褸,用帽子蓋著頭睡著的男人,身邊伴隨著眾多瓶瓶罐罐。嗅起來,滿滿的酒氣味,躺著的人大概酩酊而睡。走過,繼續往巷裏走,越走越漆黑,沒有比那逃生樓梯處更像一間買賣舊物店的存在。那男人醒來,一直搔著零亂的頭髮,眼睛依然閉著。
「這裏賣甚麼?」
「甚麼都賣。」
「這裏買甚麼?」
「其麼都買。」
回答起來像混亂的夢話。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出我的意圖。
又或者,那不全是夢話。
這是一個女孩們可以為了名牌手袋賣春的年代。
播放了一個關於長生不老的節目。看似科學探究,而又有點摻雜著—邪教。
透過冷凍技術,把死去的人或動物儲存起來,放進一個個巨型圓筒雪櫃裏邊。投資的項目的人以一種亢奮的口吻,眼睛放光,講解這種冷凍技術如何把生物細胞完好地保存下來。現在科技的進步遠遠起乎我們從前的想像,死而復生,長生不老,對將來來說肯定不會是奇蹟。她指著載著她丈夫屍體的巨型雪櫃。我們在不久的將來便可以再見面。那裏的雪櫃裏面,還有一些名人,一些有錢人。他們將來可以繼續享受他們的成果。相信我,那不是異想天開。
另一種讓人長生不老的技術。戴著厚眼鏡的科學家,理性冷靜地諷剌冷凍技術的可行性成疑。那種做法,要是可行的話,那麼表示漢堡牛也可以變回一隻牛。我們相信腦部是唯一生命意識的儲存地方,唯有保留意識,我們的生命才算是保留下來。而我們努力去想辦法保存終有一天會老化腐爛的肉體是非常不乎合經濟效益的,我們需要一個永不老化,永不腐爛,又可以時常更新的身體,去適應未來的種種挑戰。我們把腦部全方位掃描,再把這些腦部記憶資料數碼化。我們的研究是把一個人的意識記錄下來,放進去電腦裏邊或機械人體裏邊,以達到真正的永生和長生不老,而且再無懼受傷,疾病,和痛苦。
保險司公舉辦講座。題目為<<假如我們會長生不老>>。一開頭,主持自信地伸出手指指著聽眾們。聽著吧,將來你們一定可以長生不老。聽眾們像演戲一樣的從座位站起來,鼓掌歡呼。你們絕對會長生不老。所以需要更完面更長久的保障……
某宗教講座上。長生不老後,我們需要在靈性方面更深入的認知……
「如果你長生不老,你會怎樣?」她看完節目,問。
「那你呢?」
「我想,我應該和現在一樣。不會老,身材和樣貌也不會變,輕輕鬆鬆過著閃亮的生活。」
「那很好。」
「如果你長生不老,你會怎樣?」
「我會……」
在我所坐著的診症室,只要我轉動一下我的椅子,我便可以看見背後窗外的風景。正對面的是某大厦的住宅,單位都設有露台,是那種舊式忽略安全問題的露台,圍欄生鏽,露台水泥板薄薄的。不過那裏的居民似乎住得很安心,攞放著的雜物應有盡有。那裏有一個單位住著個行動不便的老女人,每隔一個小時左右,拖著不靈活的右腳,慢慢從屋裏走出露台,檢察曬在露台的鹹魚。每日如是的光景。那老女人察看那些鹹魚,神情心滿意足的像看著自己生出來的嬰兒。
如果長生不老,那女人依然會每天以察看鹹魚來度日。
如果長生不老,我每天偶爾看出窗外,看見那老女人察看鹹魚。
也會有一點可以說是意外的事情發生。
那位老女人從對面的住宅,到來我的診所看病。平時隔了條街道看見的人,突然坐在我的面前。身材比印象中矮小很多,或細小很多,白頭髮亂糟糟的,牙齒剩下不多。眼睛圓圓的,近乎於過度天真的樣子,口齒不清的說了幾次(因為我問了幾次)她近來經常有頭暈和心跳的問題。其實不用看護士先前為她做的簡單身體檢查報告。
「不要再吃鹹魚。」
「吓?」
「不要再吃鹹魚和曬鹹魚。」
「吓?」
「两者對你來說都沒有益處。聽到嗎?」
「聽到。」
她天真的眼睛閃著擔憂。
然後曬鹹魚的景象有所改變。我花了一點時間,瞇眼睛,弄清楚那些像鬼爪一樣替代了鹹魚位置的東西。她轉為曬菜乾。
把一些物體的汁液抽乾,曬乾,做木乃伊,大概就是那位老女人長生不老後一直持續做下去的事。
我決定把她的日常從我的日常裏剔除。
世界上最長壽的生物—烏龜。無論世界如何改變,牠依然過著牠的日常生活,或許在稍為覺受到掻擾的時候縮回牠的殼裏,但搔擾離開後,牠又若無其事的,直到牠的生命意外或自然中斷。是一個又長又沉悶的生命。
「舅舅…舅舅…我給你看一些有趣的事。」姐姐的兒子拉著我到他的房間。
讀小學六年班的他,房間比我的還要整齊,因為他母親的嚴重潔癖。我和他踢掉拖鞋。
他讓我看他的電腦。一隻巴西龜的大特寫,近鏡,由下而上的,讓牠看起來帶著少數龜顯露出的嬌傲。
「哦。」
「牠叫咕嚕。學校飼養的。平時牠會在學校裏到處走。覺不覺得牠有點帥氣?我們在牠的殼上安裝上攝影鏡頭,看牠拍攝到甚麼東西回來。」
「哦。是這様嘛。」
「這個是我們今個學期的組員功課。我負責做剪片。你幫我看看可以嗎?」
「那就看一下吧。」
攝影鏡頭安裝在巴西龜的殼上三日。拍攝到的都是些校園物件和校園地方,低角度的,所以有很多不同種類的「腳」。同學老師校長校工的腳,學校桌椅的腳,櫃腳,籃球架腳,一些植物的腳。巴西龜到過校園不同的地方,幾乎每天轉換,有時候在操場,有時候在禮堂,有時候在草叢裏,有時候在池溏裏,有時候在校工的飯桌上,有時候在某學生的頭頂上…一邊看著,一邊很懷疑那龜的品種。巴西龜不是需要長期留在水中的嗎?這一隻可以到處周圍走的。這隻龜也蠻自由的。
「西巴龜?」
「老師說是。」
「多大?」
姐姐兒子手懷抱著手球般大的圓圈。
「那不會是巴西龜。」
「那是甚麼龜?」
「再問一下老師。」
龜在草叢裏停留,巨大的蝸牛爬到鏡頭上面,蝸牛的口器異常恐怖。
「完了?」
「是呀。」
「這隻蝸牛作結尾?」
「不覺得很好嗎?」
「很好。」
「你也這樣認為。」
「但沒有聲音,有點怪。」
「我會配上Hip
Pop 作背境音樂。」
「哦—很好。」
姐姐兒子出生的時候,一直不哭,還帶著像貓一般滿足的笑容。姐姐看見那樣的笑容,立刻感動地要抱自己的孩子。罔顧初為人母的浪漫,醫生沒有立即把孩子交給姐姐。幫姐姐接生的醫生是我的朋友,他要讓這個貓笑容的初生嬰兒哭,花了點時間。姐姐因此亦對我這位朋友有了不太好的印象,儘管我一再解釋初生嬰兒不哭會有甚麼後遺症。朋友對於這事不以為意,還撒笑的說,有時候,救一個人難免被人誤解。
「那貓般的孩子好嗎?」朋友有時候見面會問一下。
「他要做關於巴西龜的報告。雖然我認為那隻絕對不是巴西龜。」
他笑笑的。
「有了結論沒有?那位女病人。」
「那個買賣舊物的地方。說不上是一間正式的店舖,不如說更像一個流浪漢堆滿家當的場所,流浪漢的家吧,可以說。那個坐著雜物堆裏的男人也像個流浪漢。真的想不出那位女病人會跟那個男人可以有甚麼交涉。」
「他們可能會是情侶關係。過去式的情侶。一個走在幸運的人生,一個走在不幸的人生。但是他們依然彼此相愛。」他攤一下手,「你知道的,甚麼都有可能。」
我看向一邊,那裏的樹枝被風吹得搖來搖去。「這個,我倒不太清楚。我認為問題出於意願性方面大一點。她不願意說話。或是有人或事在她的背後威脅,讓她不敢說話。」
「但也不致於連『啊』一聲也說不出吧。」
「要繼續詳細了解,我才可以知道是甚麼原因。」
「越來越像個偵探呢。」
「因為我也很好奇。」
走到那大樓的腳下,那裏甚麼人也沒有,我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地看著一場大雨落下。
我還見過那女病人兩次。不知道她是否自願來見我的,她的丈夫總是陪伴在旁,神情緊張的,而她卻一臉不在乎的微笑。如果能單獨跟她「談談」……或者告訴她關於姐姐兒子的事,和,有時候人需要哭鬧。哭鬧,因為要活命。
那人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雖然可能大部分時間都與酒精飲品難捨難離,還是看人看得尖利。他似乎知道我的到來,還是他知道總是有誰的到來,等候著,他的姿態像看著時間河中何時游來魚。他身邊的雜物添上了不少,也減少了一些,也許應該說是更新,那的被這的替換了,這的被那的替換了。他一邊喝酒一邊吞吐出煙霧,空氣中滲透著酒和香菸的氣味。
「有東西要買?賣?」他說。
「這個值多少?」我讓他看看我手中的懷錶。那是某位朋友送的禮物。
「這個對於你來說值多少?」他帶著譏笑的表情,看著懷錶。「被嫌棄的東西,值多少?」
那懷錶,令我大概知道他買賣些甚麼。
公平交易。
我和他之間沒有交易過甚麼,感覺卻像進行了一場不合法的買賣,那裏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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